魏新:聊聊聊城
魏新:聊聊聊城
若無聊城,山東的美食多少顯得有些無聊。聊起聊城的美食,最能聊的,一定是下面的縣,臨清、陽谷、高唐、東阿等,說每處鄉鎮都有特色,亦不為過。
但這次,我想先聊聊聊城。這座明代的東昌府,運河畔曾經的繁華都邑,因聊河命名的城市,不光美食有的聊,文化更有的聊。
聊美食之前,先聊聊文化。
聊城的文化,大寫著一個“屈”字。 光岳樓就屈。在各種新修的仿古建筑之中,光岳樓雖高高聳立,如鶴立雞群,然而,比起下面能把雞擠下蛋的游客,登樓的人寥寥無幾,上去遠眺,仿佛聽到風聲鶴唳。
這也不能怪游人無見識。光岳樓的知名度遠低于其價值。這座建于明初的過街式樓閣,依然基本保持了原貌,四重檐,十字脊,雄偉又不失秀麗,在中國建筑史上地位甚高,于山東這片土地上,絕對是最美古建,但又有多少山東人知道呢?
就連手拿小旗的導游,都對團里的大媽說,光岳樓外面拍張照就行,里面沒意思。
我正好聽見,很想停下來,問一下導游,光岳樓為何沒意思?連光岳樓都沒意思,什么有意思呢?只有賣阿膠的購物店有意思?施閏章筆下"泰岱東來作翠屏"的光岳樓,竟被一名導游如此草率地否定。聊城的文化還有什么好聊的?
光岳樓身板越挺拔,就顯得越委屈。難怪。五百多年前,就有人為這座樓叫屈。當時的吏部考工員外郎李贊,一邊點贊,一邊感慨:“因嘆斯樓,天下所無。雖黃鶴、岳陽亦當望拜。乃今百年矣,尚寞落無名稱,不亦屈乎?”
五百多年過去了,建于清代的岳陽樓和建于1981年的黃鶴樓,依然遠比光岳樓引人注目。再加上建于1989年的滕王閣,建于2002年的鸛雀樓,光岳樓從建成到現在,屈了六百年。屈就屈在來訪人中,沒有李白、范仲淹,沒有王勃、王之渙。雖康熙登過四次,乾隆登過六次,但對一座樓來說,皇帝的影響力抵不過一篇文章。乾隆為其寫過十三首詩,但怎么能比得過詩人一首呢?
山陜會館也屈。作為大運河畔規模最大也最精美的一座會館,這里見證著聊城清代商業的繁榮。建筑輕秀,木雕精美,在山東,亦尋不出第二個。
屈,也屈在這里。曾經,聊城是會館林立的,有名的,就有八大會館,但都在民國時消失了,只留下山陜會館這根獨木。
聊城的古城墻也是極其壯觀的,可惜在1949年沒能留下來。拆除原因據說是墻高水深,易守難攻,解放軍擔心國民黨再打來占住,日后不好攻城。從戰略上,這個說法確有道理,東昌府四周全是水,再加上結實的城墻,絕對是攻城者的噩夢?!端疂G傳》中,宋江和盧俊義約定,打勝仗者為山寨之主,他分兵東平,讓盧俊義來打東昌,或許就有陰謀。若不是飛石高手沒羽箭張清主動出城偷襲,反被活捉,恐怕宋江加上盧俊義一起也打不下聊城來。
玉麒麟盧俊義,也和聊城一樣屈啊。
做為清代四大藏書樓之一,海源閣更是提起來就讓人叫屈不迭。從道光二十年到清末,經過藏書家楊以增四代人的苦苦搜集,海源閣曾藏書二十萬八千三百卷有余,其中有諸多宋元珍本,為稀世之寶。當初,寫《老殘游記》的劉鶚冒雪趕來借書,都被拒之門外。如此珍視藏書的海源閣,依然難逃戰亂的悲劇,從晚清到民國,海源閣迭遭破壞,所藏圖書大部散失,只有一小部分輾轉收入北京圖書館和山東省圖書館。
海源閣屈,多少書書一本本屈死。在匪兵手中,“做飯用書燒火,睡覺用書作褥,吸大煙用書,擦槍、拭燈、擦桌子、擦鼻子無不以書為之,致價逾連城之古書,幾破壞凈盡……”
紙書脆弱,經不住毀。讀書人也脆弱,命薄如紙,但思想是堅韌的,強大,生生不息,不會被戰火焚毀,不會因黑暗熄滅。
聊城文化的屈,絕非屈服。相反,帶著一種天生的倔強。于沉默中,光岳樓一樣矗立;于寂寞中,山陜會館一樣凸顯:于荒蕪中,海源閣一般散落天涯式的存在。
那么多漂泊在外的聊城人,有誰不念自己的故鄉呢?故鄉的文化,故鄉的滋味。
我這個聊城的過客都在心里常常惦記。每去聊城,滿腦子想著的就是吃。
聊城的滋味是有聲的,比如呱噠。這種類似肉餅的食物,名稱來自它翻個兒時的動靜。燙面和死面混合的皮,包上肉餡,也可加雞蛋,稱之為“風攪雪”,做成橢圓形狀,在鐵鏊子上煎烤,一角堆著一塊漸漸融化的豬油,漸漸變黃之后,用鐵叉子鏟起來,呱噠一聲,再烤另一面。
呱噠最好的吃法是夾在吊爐燒餅里。聊城的吊爐燒餅也好吃,粘芝麻的糖稀烤出來還微微沾嘴,正好解呱噠的油膩,一起咬下去,麥香,肉香,油香,蛋香,芝麻香,復雜的味覺被集體喚醒。
我第一次去吃呱噠時,頭天晚上喝多了,濃睡不解殘酒,既沒精神,也無胃口,直到第一口呱噠下去,迅速就興奮起來,又喝了一碗胡辣湯,就有了小時候玩兒的游戲主角加滿血的感覺。我要是游戲設計者,立刻就換了那些加血的道具,什么雞腿,燒雞,換成燒餅夾呱噠最符合實際。
燒餅除了夾呱噠,還可以夾八批。所謂八批,應歸屬于油條類,但在油條中,八批堪稱巨無霸。油條通常是兩股擰一根,八批則是一股分八條,更為酥脆,也更為美觀。
八批又稱八批果子。這應該和運河文化有關,做為運河的重要碼頭,天津人是把油條稱作果子的,所以有了著名的煎餅果子。油條又是從南方傳來,最早或許是點心的一種。八批果子當初也是可以當成點心送人的,油紙包好,用草繩系在自行車把上走親戚,既好看,又好吃,親切并實惠。
聊城有一條小吃街,叫育新街。每天早晨,各種小店都排著隊。和許多城市集中開發的美食街不同,這條街并沒有包裝的古色古香,是完全自發形成的,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原汁原味。比如呱嗒,很多地方為了速成,多是只用油炸,而這邊的彭家呱嗒依然保留了傳統的烤制方法,店主人肩寬臂長,一臉油煙熏出的膚色,我去吃過兩次,第二次和他合了一張影,合影時,他嘴里喊著“快點快點”,快門呱嗒一聲按下,他扭頭就沖進去翻呱嗒了。
所以,我替聊城的美食也叫一聲屈。包括聊城菜,其實特色鮮明,是魯西傳統菜和運河風味的融合,可惜名聲甚微?;蛟S,正因為這樣,才保留下更多的美味。
比如有家私房菜館,地點在聊城雜技團,老板是經營服裝生意的,卻又酷愛做菜,就弄了兩三個包間,專做特色土菜。
其中,有幾道用茄子做的菜讓我印象極其深刻,因為我平日不愛吃茄子,但他把茄子做的實在是出神入化了。據說,他還在聊大趙勇豪教授的指導下,根據《紅樓夢》中的做法,試做了茄鲞,果然沒有成功。再次證明曹雪芹寫茄鲞,靠的是想象力,并無實操經驗。
這家私房菜館離高速口很近,有朋友路過聊城時可去吃吃,值得一吃。運氣好了,能趕上茄子宴,但必須季節合適才行。吃完了,渾身的舒坦勁兒,生活中有再多屈,亦無妨了。
我第一次去聊城,是這個世紀初。妹妹在聊大讀書,那時聊大還是聊城師范學院,簡稱聊師,但要給三輪車夫說去山師,否則會被帶到另外一處地方。因為山師曾遷到聊城一陣子,才留下了這座大學。我那次去,感覺聊城實在破舊不堪。再去聊城,就是七八年以后了,那里已是小名氣的江北水城,滿眼湖光,和印象中的聊城大相徑庭,完全是去了一個新的地方。
后來,我又去了數次聊城,每次回來,都想給更多人聊聊。
就算聊結巴了,也要聊聊聊城。
魏新,山東籍著名作家、學者、《百家講壇》最年輕的“壇主”